冷。刺骨的冷。
那股寒意不是从盖着的薄被里透出来的,更像是从骨头缝里,从每一个汗毛倒竖的毛孔里钻出来,死死缠住我的四肢百骸。
「苏氏女,心肠歹毒,谋害……杖毙!」
太监尖利得能刮破耳膜的声音,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,像淬了毒的针,又一次狠狠扎进我的脑子里。那声音在空寂的殿宇里撞出嗡嗡的回响,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。
杖毙。杖毙。杖毙。
两个字,带着血肉模糊的画面,在我混沌的视野里反复闪现。粗重的木杖高高举起,带着风声落下……皮开肉绽,骨头碎裂……尖叫被堵在喉咙里,只剩下一口一口涌出的血沫子,又腥又甜……
「呃……」我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抽噎,像濒死的鱼。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,黏腻地贴在背上,带来更深的寒意。眼前模糊的雕花床顶在晃动,那些繁复的花纹扭曲着,像是要活过来噬人。
我死死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把自己从溺毙般的恐惧里硬生生拽出来。
苏晚晚。
这个名字,连同那本被我熬夜看完、气得差点摔手机的狗血虐文,此刻清晰地刻印在脑海里。书里那个也叫苏晚晚的恶毒女配,愚蠢、跋扈、痴恋着男主三皇子萧珩。就因为嫉妒女主林婉儿得了萧珩一眼青睐,竟在宫宴上众目睽睽之下,失心疯般把林婉儿推下了太液池。
结果呢?
她甚至没能活过第一章。萧珩,那个书中描写得俊美无俦、心狠手辣的未来帝王,连一句多余的审问都懒得施舍。他抱着浑身湿透、瑟瑟发抖的林婉儿,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刀子,只轻飘飘丢下两个字:「杖毙。」
原主的生命,连同她所有可笑的痴念和恶毒,就在那两个字里戛然而止,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。
而我,一个睡前还在为甲方爸爸的奇葩要求头秃的社畜,一睁眼,就成了这个透着炮灰气息的苏晚晚。
「不能死……」我牙齿打着颤,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,「绝对……不能死在这里!」
求生的本能像一把火,猛地烧干了骨髓里的冰寒。我挣扎着撑起虚软的身体,环顾这间属于「苏晚晚」的闺房。陈设精致,透着小官之女的体面,却也处处透着虚浮。妆台上散落着几件成色不算顶好的钗环,一个沉甸甸的雕花妆奁半开着。
活下去。离开这里。离那个叫萧珩的煞星越远越好!
这个念头像野草般疯长,瞬间占据了全部心神。恐惧被强行压下,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从心底窜了上来。我掀开被子,几乎是扑到了妆奁前,双手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发抖。里面躺着几支赤金簪子,一对镶着米粒大小珍珠的耳坠,还有一只成色尚可的玉镯。这就是「苏晚晚」全部值钱的家当。
没有犹豫,我把它们一股脑儿扫进一方厚实的锦帕里,迅速打了个结实的包袱。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刚「大病初愈」的闺阁小姐。做完这一切,我扶着冰冷的妆台边缘,急促地喘息着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
窗外的天色是灰蒙蒙的铅色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皇宫,京城,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弥漫着那个煞星的气息,多留一刻都危险万分。我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那张苍白却难掩明艳的脸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活下去。离开这吃人的地方。去一个没人认识苏晚晚的地方,赚钱,安稳地活着。
江南水乡的湿气浸润着青石板路,空气里常年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糕饼甜香和栀子花的清芬。我在这座叫临安的小城安顿下来,已经整整一年。
「苏记甜水」的招牌不大,漆色半新不旧,挂在临河的一间小小铺面外头。铺子里只摆得下三张榆木小桌,收拾得却极干净。灶上蒸笼叠得老高,白蒙蒙的热气带着诱人的甜香袅袅升腾,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。刚出炉的梅花糕蓬松暄软,顶上嵌着红艳艳的蜜饯果子,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红梅;松软的云片糕层层叠叠,薄如蝉翼,透着一股清雅的糯米香;还有裹着细密豆沙馅儿的糯米团子,在竹簸箕里滚着熟黄豆粉,胖乎乎,圆滚滚。
我系着半旧的靛蓝色细棉布围裙,袖口利落地挽到小臂,正埋着头,手指飞快地在一个黄杨木小算盘上拨动。算珠撞击的清脆声响,噼里啪啦,节奏鲜明,像一首最动听的小曲儿。
「上月初五,买糯米一石,支出七百文……」
「昨儿个李府小姐出阁,订了八十八盒『步步高升』糕,定金收了五两……」
「啧,隔壁街王记铺子的饴糖又涨了三文……」
嘴里念念有词,眉头时而微蹙,时而又舒展开,露出一点小小的、满足的笑意。这算盘珠子的声响,还有账簿上渐渐累积起来的数字,比任何仙乐都更让我安心。这是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,是「活着」的底气,是我逃离那个血色噩梦之后,一点一滴为自己挣来的安稳。
「苏娘子,」门口探进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,是街尾绸缎庄老板家的小女儿,脸蛋红扑扑的,「阿娘让我来取昨儿订的『如意糕』。」
「哎,就来!」我扬声应道,手下不停,利落地拨完最后一颗算珠,在本子上记下今日的流水总数,这才放下算盘,转身揭开旁边一个蒙着干净湿布的竹筐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刚做好的如意糕,方方正正,糕体洁白细腻,上面用可食用的红果子酱点出一个精巧的「吉」字。
「喏,早给你备好了。」我笑着把用油纸包好的糕点递过去,「替我谢谢张婶儿照顾生意。」
小丫头脆生生地应了,捧着糕点,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蹦跳着走了。
铺子里暂时没了客人。我解下围裙,走到门口,倚着门框。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,驱散了江南特有的那一丝潮意。河对岸,几株老柳垂下柔软的枝条,轻轻拂着水面。不远处,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横跨河上,桥头那间挂着「清源私塾」木牌的小院里,隐隐传来孩童们拖着长腔念诵「子曰学而时习之」的声音。
那声音清朗,温和,带着一种抚平人心的安定力量。
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私塾的方向。温润如玉,眉目清朗,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。一年前,我初来临安,人生地不熟,找铺面时误入一条僻静小巷,正撞上几个地痞围着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纠缠。那书生身形略显单薄,但背脊挺得笔直,面对污言秽语和不怀好意的推搡,眼神却异常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。
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,或许是骨子里那点社畜的「多管闲事」基因作祟,我拎起路边一根半朽的柴火棍就冲了过去,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嗓子「官差来了!」。那几个地痞一愣,竟真被唬住,骂骂咧咧地散了。
书生转过身,额角有一小块被推搡时擦破的淤青,衣衫也有些凌乱,但他看向我的眼神,却像春日里初融的溪水,清澈又带着一丝温和的讶异。他拱手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:「多谢姑娘仗义援手。在下沈砚,在桥头清源私塾略尽薄力。」
沈砚。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,一个在临安城随处可见的、清贫但受人尊重的教书先生。
后来,我在这桥头开了铺子,他常来光顾,有时买几块糕饼当点心,有时只是路过,隔着河岸,遥遥地朝铺子这边点头致意。他话不多,总是安安静静的,眼神温煦,像午后晒暖的溪石。再后来……仿佛一切水到渠成。他会在铺子打烊后,提一盏小小的风灯,在门口安静地等我收拾妥当,然后两人踏着月色,沿着河边慢慢走回我们租住的那个小小院落。他会在我被算盘珠子卡住、急得抓耳挠腮时,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,走过来,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,覆上我的手背,耐心地教我如何「逢七进一,退一还五」。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,熨帖得不可思议。
「娘子赚钱的样子,」他有一次看着我飞快地拨弄算盘,眼睛里映着油灯跳动的暖光,笑意像涟漪般漾开,「真好看。」
那种专注,那种为了生活实实在在拼搏的劲头,让他觉得好看。这句话,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让我心头滚烫。
嫁给他,是我在惊惧逃离后,为自己选择的最稳妥的避风港。一个无权无势、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,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,远离京城的一切纷争漩涡。安全,踏实。就像这江南水乡温润的风,拂过心田,带走所有惊悸的尘埃。
「普通点好,安全。」这是我当初答应他提亲时,心里唯一的念头,也是最大的庆幸。
日子就像铺子后院那架老水车,吱吱呀呀,缓慢却安稳地转动着,碾碎时光,留下细碎而踏实的粉末。转眼又是深秋。
铺子里的生意入了冬反而更好些。天冷,热乎乎、甜滋滋的点心总能让人心头熨帖。我忙得脚不沾地,算盘珠子拨得更急更密。沈砚也到了岁末,私塾课业繁重,时常要批改学生的课业到深夜。他怕扰我休息,便常常在隔壁那间小小的、堆放杂物兼做柴房的小屋里点灯熬油。
这夜,又是亥时末。我揉着酸涩的眼睛,终于把一天的账目理清合上。沈砚那边小屋的窗纸上,还映着他伏案的身影。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,带着深秋的寒意。我想起灶上还温着一小锅红枣桂圆甜汤,最是暖身。
起身去厨房,小心地盛了一碗汤水,又拿了个小碟,拣了两块新蒸的、裹着厚厚一层熟豆粉的糯米凉糕——沈砚夜里饿了,总爱吃这个。端着托盘,轻手轻脚地穿过小小的庭院,推开柴房虚掩的门。
「沈砚?」我轻声唤道。
里面没有回应。只有一盏油灯在靠墙的旧书案上跳跃着,灯芯结了个小小的灯花,噼啪轻响。书案上摊着几本学生的字课,一支毛笔搁在砚台上,墨迹已干。人却不在。
大概是被学生临时叫走了?或是去如厕了?我有些疑惑,把托盘放在书案一角。目光下意识地在不大的柴房里扫了一圈。靠墙堆着整整齐齐的柴禾,墙角放着几个闲置的腌菜坛子,旁边还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旧竹筐,里面塞着些破旧的草席和几件换下来准备浆洗的旧衣袍。
视线掠过那堆旧衣袍时,一抹极其耀眼的金色猛地刺入了我的眼帘。
那金色,绝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颜色。它沉淀、厚重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尊贵感。在昏暗的油灯下,像一小块凝固的、灼热的阳光。
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。鬼使神差地,我放下托盘,拨开盖在上面的几件旧青布袍子。
一条玉带。
一条……我从未见过的、无法想象的玉带。
带身是上好的墨玉,深邃如子夜寒潭,打磨得光可鉴人,触手生温。带扣和镶嵌其上的带銙,却是纯粹的、浓烈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赤金!那金子的成色,绝非民间流通的金锭可比,厚重、纯粹,光芒内敛却极具压迫感。更令人窒息的是带銙上精雕细琢的纹样——并非寻常的祥云瑞兽,而是一条条腾云驾雾、张牙舞爪的……五爪金龙!
五爪!龙!
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。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头顶,头皮阵阵发麻。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、倒流,耳边嗡嗡作响,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。
不可能!这绝不可能!一定是哪里弄错了!
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,指尖却残留着那温润玉质和冰冷金属的触感。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我淹没。我踉跄着后退一步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脑子里一片混乱,无数个念头疯狂地撕扯冲撞:
沈砚?一个清贫的教书先生?他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?五爪金龙……这是僭越!是诛九族的大罪!他……他到底是什么人?!
就在这时,一股极其幽微、极其特殊的气息,丝丝缕缕地钻入了我的鼻腔。
那是一种极其复杂、极其昂贵的香气。初闻是沉郁厚重的沉香木底蕴,带着岁月的沧桑感;紧接着,一丝丝清冽的龙涎特有的海洋腥臊气弥漫开来,奇异地与沉香融合;再细辨,底下似乎还铺陈着清雅的梅花冷香、醇厚的麝香暖意……层层叠叠,变幻莫测,尊贵得令人窒息。它霸道地盖过了柴房里原本的木头和灰尘气味,也盖过了我端来的那碗甜汤的暖香。
这味道……太熟悉了!遥远得如同隔世,却又深刻得如同烙印!
在「苏晚晚」的记忆里,在那座吃人的皇宫,在那次决定命运的宫宴上。当时「苏晚晚」失魂落魄地躲在角落,眼睁睁看着那个一身玄色亲王常服、俊美如神祇却冷戾如修罗的男人——三皇子萧珩,抱着浑身湿透的林婉儿从她面前大步走过。
他经过时,带起一阵风。风里裹挟的,就是这种独一无二、尊贵到令人屏息的香气!宫里的老嬷嬷曾压低声音敬畏地提过,那是御用之物,名唤「九和龙涎」,专供帝王及储君。早朝熏衣,非此不可!
这香气……怎么会出现在沈砚换下的衣服上?!出现在这间堆满柴禾的陋室里?!
「轰隆」一声!
仿佛一道惊雷直接劈在了我的天灵盖上!震得我魂飞魄散!所有的线索——那独一无二的玉带,这御用的龙涎香,沈砚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、掩盖在温润外表下的疏离与贵气,他偶尔流露出的、远超一个教书先生格局的言谈……
一个最恐怖、最荒谬、最不可能的名字,带着无边的寒意,硬生生挤碎了我所有的认知和侥幸,清晰地浮现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之中!
萧珩!
那个下令杖毙「苏晚晚」的煞星!那个我拼了命也要逃离的恶魔!
他不是应该在京城,在那个波谲云诡的权力中心吗?他怎么会在这里?他怎么会是沈砚?!他接近我……是为了什么?认出我了吗?是要……完成书中那个「杖毙」的结局吗?!
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,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,让我无法呼吸。浑身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,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,几乎要咬碎。托盘里的汤碗被我失手打翻在地,温热的汤汁溅湿了我的裙角和鞋面,我却毫无所觉。
柴房的门,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时刻,被轻轻推开了。
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挡住了外面庭院里清冷的月光。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布长衫,洗得有些发白。依旧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,眉宇间甚至还带着一丝批改课业后的淡淡倦意。
「晚晚?」沈砚的声音温和依旧,带着一丝疑惑,目光落在我惨白如纸、失魂落魄的脸上,又扫过地上打翻的甜汤和那从旧衣堆里暴露出来的、在昏黄灯光下依旧流光溢彩、尊贵逼人的五爪金玉带。
他的眼神,在触及那玉带的瞬间,微微一顿。随即,那温和的表象之下,某种深不见底的、属于上位者的东西,像冰层下的暗流,无声无息地涌了上来。他并未慌乱,甚至没有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窘迫,只是平静地、甚至带着点探究意味地看着我,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突然展现出的意外属性。
那份可怕的平静,比任何咆哮怒吼都更让我如坠冰窟。
我死死地盯着他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要瘫软下去。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,艰难地挤出来,破碎而尖锐,回荡在狭小、充斥着龙涎香和恐惧气息的柴房里:
「沈……先生?」
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我深吸一口气,目光像淬了毒的针,直直刺向他腰间——那里空空如也,但方才换下的旧衣堆里,那条象征无上权柄的玉带,正无声地昭示着一切。
「今天私塾……」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豁出去的疯狂,「教《欺君之罪》……第几章了?」